她在枝头笑

万事皆难,众生一般苦,何不寻欢

【逸真】愿为胁下翼(下)

前文:

08

风刃到底没能在外逍遥太久。

第三年冬日,他暂时歇脚的小镇子落了初雪,茫茫雪色里一只机关鸟穿越呼啸的北风,啄开了他的木窗。

它张口吐出人言,只有两个字——速归。

是他那好侄儿的声音。

风刃匆匆赶回南羽都,已是五日后,姑射山的冬天并不比他走过的其他地方温柔,风刀霜剑催开一树红梅,也将皮肤刮得生疼。

他将白帕抵在唇上,勉力压下喉间的痒意,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日夜兼程赶路,饶是裴钰也有些吃不消,遑论金尊玉贵养着的王爷。

他倚门靠着,裴钰站在他身后两步,这里的暖气倒是很足,他的手脚很快暖和起来,屋里一坐一卧的两人被热气烘着,脸色却青白得像死人。

风天逸侧对着他们坐着,手上的匕首划破了胸膛,嫣红的血液嘀嗒滚落在他手上碧色的琉璃盏中。大约是失血过多,他的手有些晃,盏中的液体被荡出了一些,有一滴恰好溅在他手背上。

他的反应似乎也滞缓了些许。

他盯着那一滴血看了许久,突然笑了一下,手指揩去血滴然后涂抹在床上人冰凉苍白的唇上。

他俯下身,亲了亲羽还真,那鲜艳的颜色仿若揉碎了的花朵汁液碾转于双唇之间。

“别浪费了。”他轻声道。

那模样竟似有些癫狂。

他将盏中液体倒入旁侧的小炉中,并着其他药材慢慢煎熬。胸口上的伤被简单处理过了,裴钰眼尖,分明看见那一小片肌肤上新伤旧伤纵横交错,只一眼便觉触目惊心。

他心下骇然,却不多言,只垂着眼安静站着。过不许久,他家王爷似看得无趣,旋身往外走去。

他跟上去,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。

羽皇陛下披着大氅半卧于羽还真身侧,手上捧着一本书在念,他读两句便看一眼羽还真,时不时替他捏捏被角又摸摸额头。角落里的青铜炉被炭火烧得通红,咕噜噜往外冒着热气,风雪严寒尽被关在这一室之外。

他好像从头至尾都未曾发现有人来过。

“王爷……不劝劝陛下吗?”他终是迟疑的问道,按羽皇陛下这样不要命的放血方式,恐怕再要不了几日,就陪着羽还真一起躺着了。

“我若是劝得住,当初人羽两族一役后,他也不会将羽还真的尸首从废墟中挖出来,做成如今这半人半鬼的……怪物。”风刃的声音比冬雪更冷,飘在风中化作藜棘,一触便要刺出血来。

“就算建起这聚灵阵将他困在其中,月月以心头血供养,又能如何?”他接住枝头飘落的一朵红梅,梅花清淡冷冽的香气缠在他指尖,他低头嗅了一嗅,遥首回望清风院。“已经死去的人,就算勉强留着,又能留住几时?”

起死复生,终不过是痴人说梦。

只这情之一字编织的梦,却将他风家人个个网罗其中,宁醉毋醒。红鸾之于皇兄,羽还真之于天逸,而他自己,又何曾真正淡忘了茵梦。

被送回枝头的红梅再度被风吹落,跌在雪堆之上,会温柔接住它的男人已渐渐走远了。

09

霜城的皇后出身平民,向来不拘于室,时不时便要往外跑一跑。新皇与她青梅竹马长大,感情甚笃,宠着尚且不及哪里敢管,于是得了空便陪她一起往外跑,还打起了体察民情这样冠冕堂皇的幌子。

霜城的百姓对此早已见怪不怪,甚至将它编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,倒也成全了帝后和睦的美谈。

茶馆的评书人正在讲新皇与皇后的往事,恰说到皇后勇闯星辰阁被抓,新皇夜半地牢救美这一段:“……说时迟,那时快,皇帝陛下一飞身躲过迎面射来的暗器,又一脚踢飞个大锁球,双手按着那轮盘一开一合,囚着皇后的牢笼便放了下来。皇帝陛下打开牢门,帝后二人执手相看泪眼,正是一对苦命鸳鸯终聚首,甜甜蜜蜜话相思……”

众人听得兴起,纷纷拍手叫好。

茶馆一角坐着的少年呸的吐出瓜子壳,“地牢里的机关明明是我破的,白庭君也根本没有救出苓姐姐。”

他往嘴里塞了块香片糕,下了总结:“太假了!”

又点点头道:“好吃。”

风天逸将那盘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,道:“别人的事你倒记得清楚。”

那语气淡淡的,像是有些不高兴,羽还真哄惯了他,此时忙不迭给他喂了片自己最喜欢的点心,又谄媚道:“陛下的事我记得更清楚。”

风天逸被他肉痛的表情逗乐,努力绷住没笑,压着嘴角道:“当真?”

“真、真!”天真好骗的少年点头如啄米。

“那你与我说说,我第一次亲你,是在什么地方?”

“啊?”

风天逸捏住他脸上软肉,气道:“你真忘了?”

“没、没有。”少年红着脸,嗫嗫嚅嚅的样子十分可爱。“我,我记得啊。”

他不好意思的垂着脑袋,声音微若蚊呐。“是在我的房间,陛下……陛下翻窗进来的。”

风天逸挪到他身边,和他挤在一条凳子上,贴着他耳朵还要继续作弄他。“那你再说说,我怎样亲的你?”

这下羽还真连耳朵都红透了,陛下怎么这么不要脸啊。他将碟子里的糕点戳得稀烂,赧道:“这怎么说啊?”

不要脸的羽皇陛下还待调戏,就听外头一阵骚动,有人大呼“皇上皇后又来了!”,心下刚道一声不好,便见身边人呼啦一下站起,口中叫着“苓姐姐”,往窗边挤去。

哪还有什么难为情。

风天逸黑着脸跟在他后边。

人群中被簇拥着的正是易茯苓与白庭君,两人中间还牵着个粉雕玉琢雪团儿似的女娃子,正捧着一串糖葫芦舔着。

羽还真看看这个,又瞧瞧那个,赞叹道:“不愧是苓姐姐的女儿,好可爱!”

风天逸在一边恶毒的说着风凉话:“只怕长大后也是个疯丫头。”被羽还真瞪了。

“成成成,”羽皇陛下投降,“她以后一定是个能迷倒全九州男人的大美人,行不行?”

羽还真喜滋滋道:“那也不用。”继而又忧心忡忡,“这么多男人喜欢她,可怎么选啊?”

羽皇陛下选择沉默。

羽还真又兴冲冲看了会儿,终于心满意足的扯着风天逸的袖子道:“走吧。”

“不去见见她?”他攥住羽还真的手。

少年仰头对他露出灿烂的笑。“不了,这样就好。”

宽大的兜帽下溜出一绺银白的发丝。

彼时已是孟春,寒冰融水,草长莺飞,风天逸带着羽还真出来赏玩已有半月之久,南羽都的一应事务皆交由风刃暂理。 

10

风天逸问羽还真:“为什么想加入菁英会?”

他答:“因为羽家已经没落,没有人瞧得起我,我若不出息,我娘也会一辈子被人欺负。”

十分正经又平淡的回答,倒不如之前拍的那句马屁来得动听。

风天逸后来又问:“星辰阁不重机关术,你既想重振羽家,何必学习这样不讨好的东西?”

他的双眼冒着星星:“因为我想成为像机枢前辈一样厉害的机关师。”

于是羽皇陛下一边拿着机枢的渊海天工引诱他,一边心里冒着酸泡泡暗搓搓戳小人。

然后接着问他:“等你变得比机枢更厉害了,你要做什么?”

羽还真瞪圆了眼,一脸“我怎么可能超过机枢前辈就算是羽皇陛下也不能随意轻视我偶像”的表情,接着陷入迷茫之中。他喜欢机关术,就去学就去做了,学成之后究竟要怎么样,却是完全没有想过的。

他看了一眼风天逸,想要问问他,“陛下会一直需要我吗?”他想,只要陛下愿意留下他,他就可以永远待在陛下身边,无论陛下要什么,他都会努力做出来。可他也很明白,陛下的身边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,羽族的皇需要的是一位温柔贤美的羽后,不是他这样只会摆弄木头的机关师。

还是只雄的。

羽还真越想越难过,敷衍了一句不知道就闷着头往自己的材料室走,完了咣啷一声甩上门,差点砸折了羽皇陛下直挺挺的鼻梁。

风天逸:……怎么回事???

虽然当时没套到羽还真的终极理想,但羽皇陛下想,大约和现在这个样子差不离吧。

他看着不远处羽还真调试好了轮转筒车,被热情的村民围着道谢,转瞬间手上已经抱了一捧鲜红水润的果子。大概是被夸得厉害了,他不好意思的红了脸,将求救的眼神投向风天逸。

他们离开霜城,便一直往西前行,倒也没有什么目标,碰到喜欢的地方就多住几天,遇上需要帮助的也会多停留一段时间,一路走走停停,倒也悠游自在。

风天逸冲他招手,羽还真便得了赦般和人歉意告辞,一颠一颠欢欢喜喜的向他跑来,半路上果子被他颠了几颗出去,他停住脚,看看风天逸,又看一眼地上的果子,一脸为难。

羽皇陛下无奈,只得纡尊降贵走过去,替他捡起来,和着他怀里的一起揽在自己手上。

暮春时节,正是柳绵飘白杨絮翩飞的时候,东风吹过,漫天都是雪一样的丝絮。风天逸在树下站了许久,头发上早蒙了一层白。

羽还真牵着羽皇陛下的一角衣袖,想着还是先不要告诉陛下了。

他眯着眼,笑如晨间新露,心里有些甜蜜的想着,他们这样大抵也能称得上是执手共白头了吧。

11

青路凝起霜雪,白露沾湿桂花的时候,他们回到了星辰阁。

三位师傅里只剩了星郁非一人,他已不大管事了,听到羽皇来也只让手下弟子领着他们去了羽皇之前住的风烟渡。

那里自风天逸离开后便再没住过人,不过倒是有人定时来洒扫,倒也干净整洁。

他抱着羽还真在床上坐下,刚起身就被抓住了手腕。

羽还真仰着脸,眼里还有刚睡醒的迷茫,略带些忐忑的问他:“我是不是长皱纹了?”

“哪里?”风天逸在他脸上摸了个遍,“我怎么没找到?”

羽还真松了口气,“我梦到自己变成了皱巴巴的老头子,你嫌弃我不好看就把我一个人抛下了,我在后面一直叫你,可你总也不肯回头理我。”说到后面他委屈极了,睁着眼睛控诉的瞪着他。

“我这么欺负你,你不会用流光飞环打我呀。”

“我舍不得啊。”羽还真认真道。

风天逸心中的小人被甜得倒地不起,只觉得心都给融成了一滩水,还噗噗噗往外冒着泡泡那种,美得他立时搂着人甜腻腻黏糊糊的亲了一回。

窗外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,衡阳雁归,梧桐滴雨,这样的日子不知还有几许。

羽还真又开始陷入漫长的昏睡之中,开始时只是比常人睡得久一些,到后来一日之中只有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着的,即便喂以大量的血液也毫无起色,他的身体已无法支撑着他走出更远了。

这样的结果,在他们出游南羽都之时,抑或更久远一些,在风天逸执意为羽还真续命的时候,就早已预料得到的,只是风天逸没想到,它会来得这样快。

又一场秋雨落后,空气里已依稀能闻得寒冬冷冽的气息。

羽还真在那天早早醒来,他的精神出奇的好。

他们慢悠悠将星辰阁走了个遍。

代表澜州大地和平的七星灯仍高高悬挂在房檐之上,郁非师傅看到他们难得露出一点笑容,树下埋着的酒也还在,倒是清风院里的东西都被搬到了南羽都皇宫,空荡荡的房间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。

羽还真站在风烟渡的蓝白墙外,忆起当年初雪乍霁,羽皇陛下在墙内挽弓射箭,而他扛着一根圆木绕着这堵墙跑了三十圈,最后力竭瘫软在地,被雨瞳木和月云奇拽着胳膊扔到羽皇面前。

“陛下那时候可太能折腾人了。”他对着身边的帝王抱怨。“脾气也不好。”

近来性子渐收的帝王倒也不生气,反而有些得意:“我千不好万不好,你不还是跟在我身边?”

羽还真便笑起来:“是因为陛下长得太好看了。”

院子里的木芙蓉花色酡红如醉酒美人,灰绿色的宽大叶片上滚着晶莹水珠。

秋雨又下起来。

俩人在窗边软榻上挤作一团,羽还真有些困倦,微阖了眼向后靠在风天逸怀里。

风天逸还在絮絮说着往事。

“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后山的小林子里……”

那时羽还真初入星辰阁,还没有人告知他这片林子被羽皇陛下划作了私人领地。机关鸟带来他母亲的音信,他见这地方清净便偷偷进了来,簌簌扇动翅膀的机关鸟张口吐露言语。这是他做的第一只传音鸟,虽然还无法模拟真人的音色,样子也灰扑扑丑不溜秋的,却已能穿越千里传递口信。

他听着母亲的殷殷嘱托,笑着一一应了。

初升的朝阳照进来,细光落在少年青稚可爱的脸上,他的眼里恍若碎了星光。

风天逸将拿在手上的软鞭重新缠回腰上。

羽还真抱着他的腰往他怀里缩了一下,轻喃了一句:“冷……”

窗外细雨淅沥,秋风寒凉,天色很快暗下来。

风天逸往外看出去,木芙蓉的花瓣已蜷成拳头大小,安静的伏卧在枝头,等到明日,或许再见不到它。

他关上窗,搂紧了羽还真。

怀里的人已经沉沉睡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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